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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7章 晚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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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搬進了園子,眾人都如鳥兒歸林,說不出的喜樂熱鬧。只是這年稀奇,本該開春的時候,那天還是冷得伸不出手,寒風刮得密似隆冬。運河眼見著難應時開河了,備著南下的客商自然憂心忡忡。只妙雲觀裏,蒼樸道人立在檐下拈須輕笑。

這日賈政自衙門回來,見王夫人派了人在門口侯著,心下疑惑。轉念想到這日是進宮進見的日子,忙同幾個清客相公說了一聲就往後頭去了。

王夫人見賈政進來,也把彩霞幾個都支了出去,連個茶也沒來得及讓上,只待賈政落座,便低了聲道:“前日遞了牌子進去,今日一早進宮見了元兒……”

賈政止了她道:“貴人之名豈可輕宣於口?”

王夫人忙道:“妾身莽撞了。娘娘身邊伺候的人多,也難說哪個能信哪個不能信。只有句話來回來去說了好幾遍,我想定是要緊的,特記著回來說與老爺知道。就是‘聖上大計,步步相扣,切不可輕忤’。”

賈政聽了細細琢磨兩遍,到底不得要領,便問她:“還說起旁的什麽話沒有?你都細細道來。”

王夫人也不得要領,只道:“還說起了江南新出的布樣,如今有些選進了內貢了。又說起家裏寶玉的事……對了,還有說北師府那邊又要修路,恰有個貴人就姓路,偏她家裏就管著那裏的事,倒是巧了。”

賈政眼睛一睜,說道:“好了,我大概有數了。”

王夫人不解,又急道:“娘娘到底是個什麽意思,老爺倒是說說清楚。明後日我嫂子來時,也好往兄長那邊通氣。”

賈政搖搖頭:“這事卻同舅兄那頭無關。原是這幾日,部裏在爭論技師府的事情。左侍郎題本將技師府並入工部,裏頭的技師們論功賦品。旁人都道他瘋了,一些個匠子手,字都未必識得,竟想與朝廷命官同論。聽你傳來這話,大概是讓我在這事上莫要相逆的意思。”

王夫人道:“老爺既明白了就好。”

賈政卻搖頭:“這事我本也沒打算出頭。只左侍郎孤桿一個,怎麽會成。我說它做什麽。”

王夫人卻道:“娘娘的意思是說……這左侍郎的意思是聖上的意思?”

賈政點點頭道:“這些本是信王爺手裏管著的,倒也有兩分可能。只是,若只說這個,無論怎樣也是不成的。那技師府裏的若都論上官了,往後也不用科舉,只都學個木匠去了。娘娘所說,該是說這事上頭的,卻不是眼前的話。再待兩日看看吧。”

王夫人於外頭事務所知有限,見賈政已有所悟,又與王家無涉的,便也丟開了。

果然不兩日,這事風雲又起。左侍郎同工部尚書幾個當庭辯論未果,轉日另上奏本,提請將技師府納入內工部。這事兒提得眾人措手不及,一時也不知其中意味,賈政那時福至心靈,同另幾人使了眼色都道比先前的法子妥當。事情就稀裏糊塗地定了下來,京裏南邊的技師府並入北師府,當中抽選出一批人來往江南建南師府。南北技師府通歸內六部中的內工部管理。沒待眾人反應過來,九王誠王爺接收內六部,任內帑總管大臣。這誠王是老聖上一幹兒子中的異類,自小聰穎過人,卻唯對農事有興趣。北邊行宮裏的“帝田”,可是受了這位不少的“照顧”。從來同誰也不近,哪個的面子也不給,偏老聖人自來極為寵愛這個兒子,說他“功在社稷,利在萬民”。如今卻管起他七哥的內務來,也實在讓人稀奇。

這南邊的技師府往北邊一並,那裏越發人多了,連帶著草田莊也得了好處。經了年前的試作,如今皂兒作坊、點心作坊、粉絲作坊、醬菜坊都已辦起來了。還是起先建的那兩個房子,醬菜坊的同點心坊在一處,粉絲作坊同皂兒作坊占了另一處。飯堂也仍開著,如今也不照先前那樣了。餘先生的手筆,一色拿柏木片子寫了菜名兒,底下標著價錢,往堂前掛了兩排半。來人只看那牌子點菜,後頭廚上自做去。這牌兒也不是一成不變的,鄉下地方,都是有什麽吃什麽,自然都應季應節地改換。自從賈蘭帶了師兄弟來了幾回後,倒像是領路螞蟻,後頭跟來了絡繹不絕的書院子弟,不久,連技師府也來人了。倒比尋常鎮上還熱鬧些。

這日賈蘭又同師兄弟幾個來莊上吃飯,許嬤嬤等人尋常也不會在飯堂裏呆著,故此並不知他來了。他也未同人說起過與這莊上的因緣,免得麻煩。幾人叫了飯菜,卻無人飲酒。吃得正熱鬧,門簾一動,就見墨延松走了進來。賈蘭見了立馬擱了筷子,上前見禮。餘者師兄弟幾個也都扔了碗筷,上前匆匆見過便都道吃飽了,黑如烏炭的大師兄扔下一角銀子帶著一眾師弟飛也似地跑了。

賈蘭不解,也顧不得理論,只上前問墨延松道:“墨師伯,用酒不用?”

墨延松往原先他們桌子邊坐了,淡淡道:“喊師父。”

賈蘭撓撓頭:“師伯不是同先生說牽絆幹系都是浮雲?叫什麽都一樣?”

墨延松看他一眼:“你很好。”

換個師兄只怕要嚇軟了腿,賈蘭不知墨延松根底,又撓撓頭:“師伯你要吃酒的話,我往裏頭給你尋去。”

墨延松看看桌上殘羹,嘴裏道:“廢話,再要幾個像樣的菜來。”賈蘭便“弟子服其勞”地張羅去了。

酒菜上齊,墨延松端起酒杯先往地上灑了一圈。賈蘭狐疑,墨延松便道:“敬你師公的。”賈蘭猶豫著問:“師公不是好好的嘛。”墨延松道:“所以才敬他。”賈蘭想了想,也往地上灑了一杯,道:“敬師伯的。”墨延松額角跳了兩跳。

正吃著,打窗戶底下看出去,遠遠又來了幾個人。賈蘭認得是莊上的餘先生、蘇大夫同老漁頭幾個。想著他們並不知自己身份的,便也沒放在心上,顧自吃菜。卻見一直穩如泰山的師伯蹭地站了起來,連打翻手邊的酒都顧不上了,一個轉身就要往外跑。想了想又回頭抓了賈蘭,從另一邊的小門沖了出去。這墨延松身上卻也有幾分功夫,一轉眼便跑出老遠。恰在一處山坡上,尋了塊石頭坐了,才放下賈蘭來。賈蘭只覺著今日定是得罪了竈王爺,怎麽一頓飯吃得這般七零八落的。

墨延松見他疑惑,冷笑道:“你還做夢呢!剛若不是我,你就得上閻王殿那兒值班去了。”賈蘭更不解了。

墨延松問他:“你可知道你那些師兄們為何見了我同見了鬼一樣?”

賈蘭搖搖頭,墨延松道:“我們門中,各人所學不同。所謂‘學以致用’,‘紙上得來終覺淺’,總得有地方試試才知道才學真假。原先那山上又沒什麽人,再說咱們也不好牽扯那些尋常百姓。便多半拿師兄弟或再傳弟子們試手。偏我又沒個徒兒,故此,當年同你那些師兄們往來就多了些。”

賈蘭皺皺眉:“師伯沒把我怎麽樣啊。”

墨延松點點頭:“你來晚了。”

“哦,怪道,不過師兄們或者不知道。”想起那一眾師兄們常日裏見了自己總是和聲細語的,得了空便帶自己好吃好玩去,很有幾分憐惜,大約是當自己在師伯手下過的日子艱難。

想了想又問,“那方才師伯跑什麽?”

墨延松道:“我試手,頂多讓人難過些,剛才那人若要試手,就是要命的事了。幸好逃出來了。”

賈蘭便問:“到底是誰啊?”

墨延松搖搖頭:“你若知道了,當面難免露出異狀,到時候被人順藤摸瓜,豈不是連我都害了!不可說,不可說。”賈蘭再如何百般詢問,墨延松只不松口。

賈蘭又問:“師伯你又是學什麽的?”

墨延松翻個白眼:“你連我學什麽的都不知道就死活不肯做我徒弟?這天下想要當我徒弟的人多了去了,只沒幾個人有那樣造化罷了。若不是看在……哼哼,哼哼。”若不是看在你孝敬的好酒份上,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,只好冷哼幾聲。

賈蘭在書院裏如何,李紈只能知道個大概。也是為常理所迷,只道是個長學識的地方,如今她又不盼著賈蘭舉業出仕,自然更不會多管,只要他平安開心就好。雖有方糕同團子兩個“細作”,進了書院卻是跟不到裏頭去的。每每送到,幾人都在二道山門外的群居院裏呆著,若要尋賈蘭回事,還得稟了書院執事,再遣人告知賈蘭。也是這裏的規矩,便是幾位王爺,當年還是皇子時在此就讀,也不能帶隨侍進去。有幾個過不慣如此的,就自行退學,也沒人管他。至於那“解憂照”,兒行千裏母擔憂,兒行千裏兒自己卻是不擔憂的,賈蘭尋常也不用它。是以,漸漸的,李紈卻不很知道自己兒子在外頭的行事了,說來這也是為人父母必經的無奈之路。

既無所知,便無所憂。這年的開春雖晚了些時候,總算還是來了。庭前玉蘭初綻,各處新綠絨絨。常嬤嬤還突發奇想讓許嬤嬤從莊上帶了好些野草籽實來,漫山遍野灑了去,非說如此才有鄉野氣象。李紈如今正讓人搬了木桌板凳,在前院的小坡上坐著喝茶看景。時氣轉變,雖還是有風,卻非原先那般凜冽模樣了,帶著些溫潤柔和。要讓李紈說來,好比是從王夫人變成了迎春的意思。

她正悠閑,就見一群人打青籬外行來,打頭的探春見了李紈拿個板凳坐著,樂道:“若是老爺見了必要誇大嫂子浮華盡掃的,虧你哪裏尋來。”

李紈笑著問她們:“怎麽有勁兒爬這坡來?這是要往哪裏去?”

探春笑道:“大老爺這幾日說是病了,太太讓我們過去瞧瞧呢。順道過來告訴嫂子一聲。”

李紈點點頭:“我曉得了,回頭就讓蘭兒過去。”

惜春問:“蘭兒這會子不在嗎?在的話,與我們一同去吧。”

李紈道:“才還在的,一轉眼沒影了,剛閆嬤嬤出去尋去了,不曉得多會兒才尋著呢。”

惜春卻看看探春道:“那三姐姐你們先去好了,我等著蘭兒。”

迎春卻道:“你們兩個七歲帶八歲的,怎麽去,你非要等,我也陪著你吧。”

探春跺腳:“好啰嗦,難不成還讓我一個人先去了?”說了便都坐了下來,素雲碧月幾個張羅倒上茶來。

不一會兒,便見賈蘭撂著蹦兒從外頭回來,稻香村在一小坡上,後頭枕著園裏石山的支脈。只見賈蘭幾個起落便到了門前,一見這許多人在,才立定身子緩行了兩步。沒等李紈開口訓斥,惜春已在一旁樂得拍起巴掌來:“瞧瞧我侄兒,真當厲害!”眾人都望天。李紈把事同他說了,又讓常嬤嬤收拾出一份藥材來,讓他跟著迎春他們去了。

眾人走盡,常嬤嬤卻笑:“奶奶,送什麽藥材,要我說,送兩壇子酒只怕還應景些兒。”李紈見她話中有話,便回頭看著她,挑眉示意她接著講。素雲碧月兩個也湊過來,直把剛回來的閆嬤嬤看得皺眉。常嬤嬤小聲道:“聽那頭說,大老爺也不是害的什麽病。卻是前些日子在外飲宴,至晚方回。路過一處荒僻地方,好似招了什麽魔怪,唬出來的病!你說,不是該送兩壇子壯膽酒?”

碧月聽了又害怕又好奇:“嬤嬤,什麽魔怪?可有人看見了?”

常嬤嬤笑道:“聽她們說,車走得好好的,裏頭伺候的小幺兒卻大喊起來,直道停車。車尚來不及停下,那小幺兒就從裏頭搶了出來,差點沒摔出個好歹來。撂了簾子,便見大老爺沖著一邊空處伸手貼臉的,嘴裏還叫著‘美人兒,小娘子’……”

不待說完,素雲先沖一邊啐了兩口,碧月卻嚇得麻了爪,直問:“後、後來呢?”

常嬤嬤拍她一下:“什麽後來!一見這樣,哪裏還敢在荒郊野嶺耽擱著?自然一行人忙忙駕了車跑回來。轉日就說大老爺病倒了。”

碧月這才松了口氣,撫撫胸口道:“還好還好,比妙兒她們說的那些還好點兒。”

常嬤嬤便問她:“你又聽了什麽新鮮事來?你看,我聽了都同你們說,你怎麽聽了就顧自樂呵去了,也不曉得說與我們聽聽?”

碧月急道:“我哪裏樂呵!我嚇都快嚇死了。尤其,如今又搬到了園子裏,四周沒得人家,說起來、說起來……”

素雲趁空往她後腰上拍了一下,只嚇得碧月一聲尖叫。餘者都笑得不成。碧月醒過神來,不肯放過素雲,素雲一行躲一行笑:“讓你曉得曉得,人嚇人才嚇死人呢。”

憑閆嬤嬤說什麽“子不語怪力亂神”都不中用,幾個人還是聚在一起把聽到的什麽鬼怪故事都說了一遍。碧月又不敢聽,又舍不得不聽,一邊嚇得哆嗦一邊還道:“今晚上我守夜,我守夜,在大奶奶屋子外頭我還膽子大些。有個什麽喊一聲兒,奶奶定會來救我的。若是同素雲一處,我還怕她半夜來嚇我呢。”說的眾人又笑。

李紈也道:“往常也沒聽什麽多稀奇事兒,如今是來了多少說書的?編出這麽些來,還一個個不重樣的,也難為他們。”

常嬤嬤聽了卻正色道:“奶奶莫要只當個笑話來聽,我看著,有幾個很像那麽回事。若是真有這些狐妖鬼怪的,又該如何?”

李紈隨口道:“嗐,這本來就是有的,不過是……”才察覺自己說漏了嘴了,只好接著扯,“不過是跟咱們不是一個路子的,好端端的來人間做什麽,不是早先封神榜的時候都封了嘛。”

眾人見她說笑話,正要取笑,卻聽門外有人說話:“狐妖鬼怪,你們可想見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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